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姜微、周琳
从医30年的董健,一直对一双膝盖和一副肩膀记忆深刻。
董健是医院骨科主任,也是一名普通的医生。
过去,医学水平还不够发达,在人们的印象里,癌症一旦转移,尤其是转移到脊柱等骨头上,就已无力回天,甚至只能坐等瘫痪发生。
有两位病人让董健心痛不已、记忆至今:一位40岁的病人癌症转移,他70岁的母亲从外地赶来,直接双膝跪倒在自己的办公室;另一位是前列腺癌转移脊柱的老人,他儿子用窄窄的肩膀背着瘫痪不能行走的父亲,佝偻着身体站在病房外。
每个重症病人背后,都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家庭。家人一手紧紧抓住病人,另一只手伸向医生;而对于医生而言,往往是一手牵着病人,一手闯进又一个医学“无人区”。
▲董健(右二)在社区进行科普工作。受访者供图
脊柱上的“拆弹尖兵”
全脊椎肿瘤整体(En-bloc)切除,是当今外科最有风险和挑战的手术。由于其特殊的解剖部位,一度被认为是肿瘤完整切除的“手术禁区”,曾是国际骨科界有待攻破的堡垒之一。
人体的胸腔是一个非常复杂的系统。肿瘤如果转移到脊柱上要动手术,前面是胸主动脉大血管,一旦碰破,病人就会因大出血而突发意外死在手术台上;后有脊髓神经,如果碰伤脊髓神经,病人将会下半身瘫痪。可是,如果仅仅刮除部分肿瘤,又容易残留,导致肿瘤很快复发甚至转移。
要完成手术就如同在一个满是地雷的地方,安全走到中间,拆除某个特定的地雷,还要再安然无恙地走回来。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毫厘的差错,才有可能成为脊柱上的“拆弹专家”。
由于操作复杂、风险高发,在国际上敢医院极少。日本医生第一次完成单椎节的脊柱肿瘤完整切除手术时,整整用了20个小时,输血毫升,相当于给病人全身换血两遍,病人承受着极大的手术风险。在中国,医院的几名脊柱外科医生可以开展这个手术。
最多的一次,董健为一名脊柱肿瘤复发的患者成功整块切除了四节脊椎。年,这位患者从北京转诊过来,经历两次手术后再次复发,面临第三次手术的他,医院的不少医生面露难色。
董健顶着压力走上了手术台,整个过程充满了意想不到的凶险:手术时发现病人肿瘤过大,破坏四节脊椎,并与脊柱前胸主动脉粘连。当时,市场上最大的脊柱替代材料,只能换掉两节脊椎。在重建脊柱时,肺部呼气扩张还压住了脊髓,如果不能解决这一问题,手术后病人一定瘫痪,而国际文献也从未有过类似案例。
“患者又来自农村,多次手术后,经济已很拮据,没条件用更好的材料,我们反复尝试多种方法,连续奋战了17个小时,病人一度血压下降维持不住,好在最终还是成功完成了手术”。董健回忆说,这位病人健康生活至今。
通过不断钻研,董健团队改进手术技巧,研发手术器械,并获得了多项专利。如今团队已将单椎节的脊柱肿瘤整体切除手术时间缩短到4个小时,甚至不用输血,病人术后一般不需送重症监护室,切除两节、三节脊椎的几乎已成为常规手术。
在董健牵头下,医院开办脊柱肿瘤全切学习班已满10年,为这一高难度手术的普及做出了很大贡献。
▲董健(左二)与同事研讨。受访者供图
救治病人不仅在手术台上
手术台下,科普是董健做的最多的事。多年的临床经验让他深刻地意识到,目前我们在生死观教育方面,还有不少缺失,要让百姓更了解医生、更了解疾病,才有可能改变这一现状。
为了让更多人掌握正确的保健知识、康复技巧,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体,年董健带领团队编写了关于腰椎间盘突出症的科普手册,将疾病防治、手术前后的护理知识,用通俗易懂、图文并茂又科学严谨的形式呈现出来,赠送给患者。
这本小册子一年印刷两次,每次册,10多年来竟卖出了十多万册。年,他因此成为国内首位因科普而获得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的医生。
为了让腰椎保健动作更直观、更易学易懂,年,他又编成了一套腰椎保健操,录成视频在网上发布。仅单家网站,这个名为《坐久了,腰还好吗?骨科主任教你做腰椎保健操》的视频,一周点击率就超过了万次。而他后来创作的颈椎健身操,短时间内观看量超过万次。
董健意识到,全媒体传播能让百姓更有效地了解医学知识,为此他也积极钻研丰富科普的形式。近几年,董健与国内几十位志同道合的临床专家创立了“达医晓护”全媒体科普品牌。他不仅出任全媒体总编,还担任子栏目“椎”求健康的主编。截至目前,该品牌线上科普作品浏览量已超两亿。
“一个好的医生,应该是把他这个领域的病人,越看越少。”董健说。
病人命悬一线,手术惊心动魄,最后大获成功——这几乎是影视作品惯用的“套路”,好像每每面对死神,手无寸铁的医生总能百发百中,轻而易举地关上通向死亡的大门。在董健看来,不断科普,就是要打破这种“套路”和刻板印象,让医患一起努力,携手奔跑在通向健康的路上。
▲董健进行手术经验培训。受访者供图
让每一种疾病背后都站着医生
“我佩服那些在如此泥泞的现实里,心中也没有太多设防的医生。我能想到的一个画面,就是有这样一群医生,闷头赶路,因为只顾着前方,一路泥泞,却顾不上甩一甩腿上的泥点子。”纪录片《人间世》的编导之一秦博曾这样说。
十多年前,董健开始做肿瘤转移研究方向时,这还是一个无比艰难的“无人区”。那时候已经是科室“老医生”的董健,完全可以去选择其他更简单、更成熟的方向。
“当时也有人建议不做这个方向,同样是一台手术,简单的可能才半小时,却和我们做20个小时的手术费用相差无几。”董健说,但对他来说,不能因为这个病“讨巧”,那个方向能挣钱,就忽略对疑难杂症的攻坚。“从医者的角度来说,要‘救治’病人,不仅要治,还要救。从治疗的角度而言,不应该存在任何盲区。”
为什么骨转移总是转移到脊柱而非四肢上?能不能利用3D打印等新技术,设计出更多更大的脊柱切除后的替代材料?是不是可以利用肿瘤病人自己的血,减少手术中的用血量,让更多患者不会因缺血而无法手术……在董健的从医生涯中,他总是去琢磨这些尚未有人深入思考过的问题。
“有一次在手术前,一位病人面临着两难的困境:停药,会感染复发;不停药,副作用又严重侵害他的肾脏。”董健回忆,在这种情况下,医生要做出抉择真的很困难,但这位病人却和他说了三个字,“我信你”。
病人的信任,成为推动医者攻克一个又一个难关最大的动力。“任何一种病背后,都应该站着医生去治疗。”董健这样说。